酒过数巡,月已中天,气氛愈发酣畅。话题自然而然地从眼前的胜利与佳节团圆,转向了未来的家国大事与平生抱负。
众人兴奋地畅想着驱逐鞑虏,恢复汉家江山,届时封侯拜相,光宗耀祖,也让天下百姓能从此过上安定富足、不再流离失所的生活。就连胡大海也挥舞着手中的鸡腿,嚷嚷着将来要当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住上带花园的大宅子,天天都能吃上这般美味的鸡肉和美酒。
叶兑捻须微笑,听着众人热烈地憧憬,目光却敏锐地瞥见陈慕之只是坐在一旁,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看透世情轮回的淡淡苦笑,默默饮酒,并未过多加入这畅想行列,便有心考较,也是真心想听听他的见解,于是开口问道:“慕之,观你神色,似乎对此等前景,别有怀抱?何不将心中所思说来,与大家参详一番,或能开阔眼界?”
陈慕之此时已有七分醉意,脑中浑浑噩噩,思绪纷乱。从穿越元朝以来的所见所闻——饿殍、战火、流民、官府的**、豪强的横行,到前世所学的历史知识,各朝各代“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循环怪圈,以及那些在史书中仅仅作为冰冷数字出现的“人相食”、“易子而食”的惨绝人寰的场景,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一股郁结之气夹杂着酒意涌上心头,他放下酒杯,带着醉意,脱口吟诵道,声音带着一种苍凉的穿透力:“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吟罢,他重重地将酒杯顿在桌上,带着浓重的醉意慨叹道:“正如本朝张养浩学士的《山坡羊·潼关怀古》所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历朝历代,不过是城头变幻大王旗罢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真正受苦受难的,被榨干血肉的,永远是这沉默的大多数,是这天下苍生!”
众人皆是一愣,欢快的气氛为之一滞,院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叶兑眼中精光一闪,如同发现了宝藏,他紧紧盯着陈慕之,试探着问道,语气深沉:“慕之此叹……沉痛彻骨。莫非你认为,即便我等成功推翻暴元,光复汉室,于这天下苍生而言,亦不过是换了一种苦法,并无根本益处?那我等今日举义,浴血奋战,究竟又是为何?意义何在?”
陈慕之摇了摇头,醉眼朦胧中却透出一丝异常清醒的锐利之光,仿佛能洞穿历史的迷雾:“非也,非也!叶先生!元廷倒行逆施,视民如草芥,自然要推翻,而且必须彻底推翻!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关键在于,推翻之后,我们要建立一个怎样的新朝?怎样的世道?”
他提高了声音,带着几分酒后的激昂与不顾一切,“若依旧是换汤不换药,不过是赶走了一群豺狼,又来了一群或许更狡猾、更贪婪的虎豹!依旧是人分三六九等,依旧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依旧是天子至高无上,口含天宪,权贵世家肆意妄为,兼并土地,垄断财富!那与暴元何异?不过是又一个循环的开始!百姓依旧会是权贵眼中可以随意驱使、压榨的牛马,活得毫无尊严,猪狗不如!”
他越说越激动,拿起酒杯又猛灌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滑落也浑然不觉,仿佛要将胸中块垒一吐为快,继续大声道:“我们要建立的,应该是一个……嗯,至少是法度严明,律法面前,人人平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制度!是能让普通百姓……嗯,就是能让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少有所教,老有所养,病有所医……是能让天下人都能活得有尊严,能看到希望,能通过自身努力改变命运的世道!”
他毕竟还保留着一丝残存的理智,没敢直接说出“民主”、“平等”、“人民当家作主”这类在这个时代过于惊世骇俗的词句,只能用这个时代士人可能理解的范畴去描述。
他抓起酒杯又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气直冲头顶,举例道:“就说这盐!海边百姓,取之不尽的海水,经过简单的晾晒、熬煮,便能得到洁白如雪的盐,成本几何?但历朝历代,包括本朝,皆将盐铁之利牢牢握在手中,课以重税,盐价高企,导致多少贫苦百姓连这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都吃不起,只能淡食,甚至鋌而走险贩卖私盐,身首异处!”
“还有土地!各朝衰落,根源多在土地兼并,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待到将百姓最后一滴血汗压榨干净,饿殍遍地,便是天下大乱,烽烟四起之时,最终王朝崩塌,血流成河!造&bp;反成功者,新朝初立,或会假惺惺地均田减赋,然不过数十年,土地再次迅速集中到新的权贵手中,周而复始,循环不休!百姓何曾真正安稳过?何曾真正享过太平?”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叶兑听得悚然动容,胡须微微颤抖。他饱读诗书,博通经史,以经世之才自负,心中何尝没有对历代兴衰根源、对底层百姓永恒疾苦的深刻思考与巨大困惑?
陈慕之这番话,虽言语直白,甚至有些“离经叛道”,却如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