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茶楼”那扇厚重的老木门,每日午后都会被络绎的人流推开,吱呀作响,迎接着贪恋片刻悠闲的茶客。门一开,便泄出满堂暖黄的光晕,与门外斜照进来的夕阳交融,在青石板路上拖出长长的、慵懒的光影。光线里浮动着新茶的清香与老木头浸润茶气的醇厚味道。堂内早已座无虚席,长凳条椅挤得满满当当,连过道都加了小杌子。跑堂的伙计托着红漆木盘,在桌椅和人缝间灵巧穿梭,茶碗叮当,水汽氤氲。
说书先生王润,便在这满堂喧嚷与人气蒸腾里,踩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登上了靠墙的那方小小木台。他一身洗得泛白的青布长衫,浆洗得挺括,衬得身形清癯。手中那柄油光水滑的老竹扇,“啪”地一声脆响,在案上不轻不重地一击。如同无形的号令,方才还嗡嗡如蜂巢的茶楼,瞬间落针可闻。几十双眼睛,带着热切与期待,齐刷刷地钉在他身上。
王润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掠过那些饱经风霜的老者布满皱纹的脸,掠过中年汉子被生计打磨得粗糙却专注的神情,也掠过孩子们因好奇而睁得溜圆的眼睛。他清了清嗓,那声音并不洪亮,却像一块温润的古玉,带着岁月的包浆,不疾不徐地滑入每个人的耳中:
“列位看官,上回书咱们说到,邕江之上,风高浪急,英雄们驾着破舟,火矢如雨,硬生生烧穿了敌寇的铁索连环!那叫一个壮怀激烈!”他略作停顿,竹扇在掌心轻轻一叩,“今日,咱们就逆着那江风朔气,往高处去!说说那昆仑山的万丈冰雪,如何冻不住我邕州儿女的一腔热血!如何在那绝境之中,力挽狂澜,救下了咱们这座城!”
他口中的英雄,不是庙堂里供奉的泥胎木塑,而是活生生的、带着泥土与汗血气的人。他讲那领兵的岑校尉,雪夜奇袭前,从贴身处摸出半块被体温焐热的硬饼子,掰碎了分给冻得嘴唇发紫的弟兄,自己只舔了舔指缝里的碎屑;讲那神箭手阿青,一箭射穿敌酋咽喉的刹那,眼角瞥见山下自家茅屋燃起的黑烟,手竟也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讲那运送伤员的跛脚老马夫,在冰崖失足滑落的瞬间,死死抱住怀里的伤兵,自己却坠入无底深渊,只留下一声被风雪瞬间吞噬的嘶吼……
王润的声音时而低沉如呜咽的风雪,时而高亢如冲锋的号角,时而温柔如诀别的絮语。他手中的竹扇时开时合,仿佛指挥着千军万马,又似拨动着听客心弦。讲到惨烈处,满堂寂静,只闻粗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叹息;讲到绝处逢生,便有人忍不住低低叫好,拳头攥紧。角落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浑浊的泪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粗糙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圆点。他身旁的半大少年,听得入神,连手里捏着的半块米糕都忘了送进嘴里。
“英雄终有归处。”王润的声音复归沉静,带着一种阅尽沧桑的了然,“有的,埋骨青山,魂魄化作了昆仑顶上不化的雪,日夜守望故乡;有的,解甲归田,守着几亩薄田,看着儿孙绕膝,将那些惊心动魄,都酿成了炉火旁一声悠长的叹息……”
最后一句余音袅袅散尽,茶楼里静了那么一瞬。随即,掌声、喝彩声如同积蓄已久的春潮,轰然爆发,几乎要掀翻屋顶的瓦片。茶碗在桌上震颤,灰尘从梁上簌簌落下。
柜台后的老板娘李婶,一边麻利地擦拭着刚收上来的茶碗,一边冲着王润的方向扬声道:“王先生!你这张嘴啊,真是能把死人都给说活了!每次听得人心里头七上八下,跟坐了船似的!”
王润微微欠身,脸上是谦和却洞察世事的微笑:“李婶过誉了。哪是我这张嘴厉害?是咱们邕州的根骨硬,英雄们的血够烫!我不过是……把散落在旧甲胄缝里、断刀柄上的那些魂儿,给唤出来,抖落抖落灰尘,让大伙儿都见见罢了。”他目光投向窗外渐沉的暮色,声音轻得像自语,“这太平日子啊,得有人记得它是怎么来的,骨头里才立得住。”
当王润在茶楼里用言语重塑山河、召唤英魂时,城西那座略显古旧的“和声戏园”内,则是另一番光景。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油彩、香粉和汗水混合的气息,以及丝竹管弦调校时发出的、不成调的试音。
班主张大羽,一个身板依旧硬朗的老者,正背着手,拧着眉头在后台踱步。他眼神如鹰隼般扫过正在勒头、勾脸的年轻演员们,手指间习惯性地捻动着一柄磨得发亮的湘妃竹折扇。扇骨开合,发出轻微而利落的“啪嗒”声,仿佛是他思考的节拍。
“阿芳!眼神!眼神要亮起来!‘太平’两个字不是唱出来的,是要从你眼窝子里透出来的光!”他停下脚步,对着正在对镜练习眼神的花旦低喝。那叫阿芳的姑娘闻声一凛,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眸子里果然添了几分清亮逼人的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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