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铁匠铺,炉火日夜不息。老李那沾满煤灰与汗渍的围裙下,虬结的肌肉紧绷着,他正与徒弟小张合力抬起一副沉重的胸甲。甲片早已扭曲变形,一道狰狞的裂口贯穿护心镜的位置,边缘浸染着无法彻底洗去的暗红痕迹。这甲胄,曾护住某个年轻兵士的胸膛,又最终被无情洞穿。
“师傅……”小张的声音有些发哽,目光死死盯着那道裂口,“这甲,还熔么?”
老李布满老茧的手掌重重拂过冰冷的甲片,仿佛要抹去那凝固的过往。他沉默良久,喉结滚动,最终只沉沉吐出一个字:“熔!”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灼热的空气里。他将那沉重的甲胄奋力推向熔炉深处,炉口瞬间卷起贪婪的火舌,舔舐着冰冷的金属。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额角那道不知何时留下的旧疤,在热浪中微微发亮。
铺子角落里,静静躺着一柄断剑。剑身布满缺口,剑格处刻着一个模糊的“岑”字。老李认得这柄剑,它的主人曾是岑将军麾下一名悍勇的校尉。老李默默拾起断剑,指尖拂过剑脊上细密的捶打纹路——那是他年轻时的印记。剑柄上缠绕的麻绳早已被血与汗浸透,变得深褐僵硬。他将断剑紧握在手,剑身的寒气直透掌心,与炉火的灼热在他体内激烈冲撞。最终,他还是缓缓松开了手,断剑坠入熔炉深处。火光猛地一暗,随即爆发出更炽烈的咆哮,将那柄曾饮血的利器彻底吞没。老李伫立炉前,久久不动,只有紧握的拳背上青筋虬结,微微颤抖。
小张默默拉动风箱,炉火呼啸。炽热的铁水在坩埚中翻滚,如同熔化的赤金。老李的眼神重新凝聚,变得如淬火后的精铁般锐利而沉静。“浇!”他低喝一声,声音穿透鼓风炉的轰鸣。小张与他配合默契,稳稳抬起沉重的坩埚。滚烫的铁水如赤龙吐息,带着灼目的光芒,带着旧日兵戈的呜咽,奔涌注入那早已备好的巨大钟鼎泥范之中。泥范上的浮雕——盘绕的祥云、展翅的瑞鸟、象征着城池安宁的连绵垛口纹饰——瞬间被滚烫的铁水映得通红,仿佛被赋予了生命。
汗水从老李鬓角滚落,滴在灼热的泥范上,“嗤”的一声化作白烟。他和小张屏息凝神,目光紧锁着那缓缓被铁水充满的泥范,如同守望着一个即将在烈火中重生的魂灵。空气里弥漫着灼热金属与泥土混合的奇异气息,沉重而滚烫。
城南绣坊内,却是另一番光景。空气里浮动着桑蚕丝的淡雅气息与植物染料的清芬。苏巧娘端坐于窗下,午后的阳光滤过细密的竹帘,温柔地洒在她手中的一匹素白绸缎上,也照亮了她眼角细密的纹路。她身边,年轻的绣娘们围坐,动作轻巧,正将一匹匹上好的绸缎小心翼翼地劈分。那丝缕细若游毫,几近透明,稍有不慎便会断裂。
“巧娘姨,”最年幼的小莲捏着细小的绣花针,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针尖正对着绷架上的一方绸缎,那里已用极淡的墨线勾勒出一幅战火焚城的轮廓,“我……我下不去针。怕绣坏了这‘邕江血战’,对不住那些……”
小莲的声音轻了下去,指尖微微发颤。绷架上的墨线,勾勒出的是邕江浊浪排空,战船燃着熊熊烈火在波涛中倾覆,无数微小如蚁的人影在烈焰与波涛间挣扎。这方寸之地,承载着太多血泪。
苏巧娘停下手中的针线,那是她正在绣制的昆仑关雪战——银针牵引着灰白与玄青的丝线,正艰难地在绸面上堆叠出漫天风雪的凛冽与山石的冷硬。她轻轻握住小莲的手,少女的手心冰凉。苏巧娘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某个遥远的雪夜。
“怕,是绣不好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风尘的力量,“我绣昆仑关那场雪战时,手也抖得厉害。那雪,是冷的,可血……是烫的。”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自己绣面上那片灰白色的风雪,几处极其细微的、几乎被针脚巧妙掩盖的暗红丝线隐约可见——那是她以近乎自虐的耐心,用捻入朱砂的丝线,一点点在雪地里缀出的点点“红梅”。“绣的时候,就想着……那些睡在雪里的人,该看看今日邕州的太阳。”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小莲的绷架,“下针吧,孩子。让后来人看见这江上的火,记住那火里不灭的人。”
小莲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水光闪动,旋即被一种坚定的光芒取代。她屏息凝神,针尖终于落下,穿透紧绷的素缎。第一针,是远处战船上腾起的浓烟,用的是最沉郁的墨灰丝线。接着,是赤红的火舌,苏巧娘亲自为她递过一缕捻入了茜草汁液、红得惊心动魄的细丝。小莲的手渐渐稳了,针起针落,细密的丝线在绸缎上渐渐交织出一片惊涛骇浪中的惨烈景象。绣坊里只剩下丝线穿过绸缎细微的“沙沙”声,以及偶尔调整绷架时轻微的“咯吱”响动。时间在针尖悄然流淌,将战火的记忆,一针一线,无比郑重地封存于丝帛的经纬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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