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死气沉沉。直到傍晚,小翠红着眼睛进来了,手里端着两碗热腾腾的玉米糊糊。
“李大哥,石头哥,吃点东西吧。”她把碗放在炕沿的小桌上。
李大山没胃口,但还是强撑着坐起来一点。他看了看小翠身后,没见老蔫巴和柱子。“老蔫叔…和柱子呢?”
小翠的眼泪又涌了上来:“柱子…睡着了。老蔫叔…他…他抱着二嘎那件小棉袄…在灶房后面的柴火堆边上…坐了一下午了…谁叫也不应…东西也不吃…”她抹了把眼泪,“李大哥…我…我想好了。”
李大山和王石头都看向她。
小翠吸了吸鼻子,眼神却异常坚定:“柱子…没爹没娘了。老蔫叔…就剩柱子这一根独苗了。他老人家…这样子,怕是…我想…等柱子好点,我…我带他回我娘家村里去!我爹娘都是厚道人,家里地虽然不多,但总能匀出口吃的!我…我认柱子当弟弟!我养他!”
李大山和王石头都愣住了。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十七八岁、自己还带着伤、脸上还挂着泪痕的姑娘,说出这样的话,两人心里都像打翻了五味瓶。
“小翠…”李大山喉咙发紧,“这…这担子太重了…”
“我不怕重!”小翠挺直了瘦弱的脊背,“老蔫叔救过我的命!铁山哥…二嘎…他们都是为打鬼子没的!柱子是他们的根!我不能…不能看着柱子没人管!”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再说…我…我也没地方去了…村里…早让鬼子烧光了…”
病房里一片沉默。王石头猛地坐起来,抓过那碗玉米糊糊,也不管烫不烫,呼噜呼噜就往嘴里灌,像是要把所有的悲痛和无力感都咽下去。
“好姑娘!”李大山看着小翠,重重点头,心里翻腾着说不出的滋味,有敬佩,有心酸,也有一种沉甸甸的暖意。“这事…我跟陈连长说,跟组织汇报!一定安排好!不能让你一个人扛!”
几天后,李大山和王石头的伤势稍微稳定了些。组织上的处理意见也下来了。
赵刚政委和孙铁山的追悼会简单而隆重地在医院旁边的空地上举行。师部派人送来了花圈(松枝扎的),宣读了悼词,追授了称号。那份染血的名单和渡河地图,被作为重要战利品和烈士遗物,由专人护送往更高级的指挥部。那份名单上的名字,将成为插在敌人心脏最深处的尖刀。
关于老蔫巴和柱子,组织上很快批复下来。鉴于老蔫巴精神受到重创,已基本丧失劳动能力,且为烈属(儿子、孙子均牺牲),决定由地方政府负责安置,每月发放定额的抚恤粮(主要是小米)。小翠主动承担抚养柱子的请求也被批准,并特批了一小笔安家费(几块边区票和几十斤小米)。陈连长亲自带着一个班的战士,护送小翠、老蔫巴和柱子前往小翠娘家所在的、相对安全的根据地边缘村庄。
临行前,李大山挣扎着下了炕。他把王石头叫到一边,从贴胸的口袋里,掏出那三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牺牲证明书,还有孙铁山那把盒子炮。
“石头,”李大山的声音低沉,“老孙…就剩这点念想了。证明书…你收好。这把枪…”他摩挲着冰冷的枪身,“是老孙的命根子…你替他…保管好。擦亮了,等着…等打跑了鬼子…”
王石头接过证明书和枪,手抖得厉害。他用力点头,把枪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老孙最后的热乎气儿:“队长…你放心!我王石头只要还有一口气,这把枪…就指着鬼子的心窝子!”
李大山又走到老蔫巴面前。老人被小翠搀扶着,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旧棉袄(医院凑的),但眼神依旧空洞,怀里紧紧抱着二嘎那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小棉袄。柱子怯生生地躲在小翠身后,小手抓着小翠的衣角。
“老蔫叔,”李大山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和些,“要走了。小翠带你和柱子…去她家。那边…安稳些。有啥事…捎信来。”他顿了顿,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组织上给老蔫巴的抚恤粮票和一点边区票,还有他自己省下来的两块银元(缴获的),塞进老蔫巴那只枯瘦冰冷、紧紧攥着小棉袄的手里。
老蔫巴的手冰凉僵硬,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目光茫然地扫过李大山,又落回怀里那件小棉袄上,仿佛那是他整个世界的中心。
李大山心里叹了口气,站起身,对小翠说:“路上…多费心。柱子…就托付给你了。”
小翠用力点头:“李大哥放心!我会照顾好爷爷和柱子的!”
陈连长招呼出发。老蔫巴被小翠和战士搀扶着,木然地迈开脚步。走出几步,他突然停下,慢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那双浑浊的眼睛,第一次有了点焦距,落在山坡的方向——那里,三个小小的土包在灰白的天幕下,显得格外孤寂。
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风把他的破棉袄吹得呼呼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