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委…进去了?”李大山哑着嗓子问。
王石头用力点头,又摇头,一脸担忧:“进去好一会儿了…门一直关着…老刘也在里面帮忙…”
李大山的心又悬了起来。他处理完伤口,执意要出去。周医生拗不过他,只能由他披着件厚棉袄,靠在处置室门口的长条木凳上等着。王石头、铁柱、老猫、小钟他们都围了过来,谁也没说话,就那么沉默地站着、蹲着,目光都钉在那扇紧闭的手术室木门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焦躁的味道。
走廊另一头,靠墙的长凳上,老蔫巴依旧抱着那个包裹,像尊泥塑。小翠搂着柱子坐在旁边,柱子大概是累坏了,靠在小翠怀里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泪痕。一个年纪稍大的女护士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疙瘩汤走过来,蹲在老蔫巴面前,轻声细语地劝:“老人家…一天没吃东西了,喝口热乎的吧?暖暖身子…”
老蔫巴眼皮都没抬一下,抱着包裹的手臂纹丝不动。那碗热气腾腾的汤,在他面前慢慢变凉。
时间一点点爬过去。走廊里汽灯发出滋滋的微响。手术室的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
所有人都像被电打了一样,猛地抬头看去!
先出来的是老刘。他脸色灰败,脚步有点虚浮,棉衣前襟沾着大片暗红的血迹。他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疲惫到极点的脸,眼神扫过门口一张张紧张期盼的脸,最后落在李大山身上,缓缓地、极其沉重地摇了摇头。
嗡——!
李大山只觉得脑子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王石头一把扶住墙才没瘫下去,铁柱的拳头狠狠砸在自己大腿上。老猫猛地别过脸,小钟死死抿着嘴唇。
老刘走到李大山面前,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李连长…政委…政委他…没挺过来…伤太重了…寒气进了五脏…手术…也没能…”他说不下去了,抬手用力抹了把脸。
走廊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柱子睡梦中不安地哼唧了一声。
李大山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靠着冰冷的土墙,慢慢滑坐到地上。政委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指挥若定的脸,在眼前晃。风雪夜里山洞中微弱的喘息,担架上颠簸时嘴角溢出的血丝…一幕幕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心。又一个…又一个倒下了…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嚎!
“啊——!”
是老蔫巴!
他像疯了一样,猛地从长凳上弹起来!怀里的包裹“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不管不顾,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死死盯着手术室那扇门,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跌跌撞撞就要往里冲!仿佛那扇门后,能把他失去的一切都夺回来!
“我的儿啊——!”他嘶吼着,声音凄厉得能划破屋顶!那不是叫政委,那是他积压了一辈子的痛苦、失子之痛、丧孙之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天杀的鬼子!还我儿子!还我孙子啊——!”
小翠吓得尖叫一声,死死抱住柱子。两个男护士反应过来,赶紧冲上去,死死抱住状若疯狂的老蔫巴。
“老人家!冷静点!冷静点!”
“放开我!放开我!我的儿…我的嘎子…”老蔫巴拼命挣扎,力气大得惊人,干瘦的手指在空中乱抓,浑浊的眼泪混着鼻涕糊了一脸,绝望的哭嚎在狭长的走廊里回荡,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
李大山看着眼前这撕心裂肺的一幕,看着地上那个散开的、露出二嘎苍白小脸的包裹,又想起手术室里再也醒不过来的政委,还有黑瞎子沟风雪里永远倒下的老孙…
走廊里,只剩下老蔫巴那一声声撕裂心肺的哭嚎,久久不息。
不知过了多久,老蔫巴挣扎的力气耗尽了。他瘫软在护士怀里,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泣,身体筛糠似的抖。一个年纪大些、头发花白的老护士长走过来,轻轻握住老蔫巴一只冰冷、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她的手温暖而粗糙。
“老哥…”老护士长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平静和抚慰,“…哭吧,哭出来…心里能好受点…这世道…太苦了…”她没说那些空洞的安慰话,只是默默地传递着手心的温度。
老蔫巴抬起浑浊的泪眼,看着眼前这张同样布满皱纹、写满悲悯的脸。
走廊里一片压抑的啜泣声。王石头、铁柱这些硬汉子都别过脸去抹眼睛。小翠抱着柱子,无声地流泪。李大山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他看着老护士长安抚着老蔫巴,又看着地上那个小小的包裹,心头堵得几乎无法呼吸。
陈连长红着眼圈走过来,手里拿着两份薄薄的、盖着红章的纸。“李连长…这是…政委和老孙同志的…牺牲证明…还有…抚恤登记…你看…”
李大山颤抖着手接过来。那两张薄薄的纸,此刻却重逾千斤。上面简单的几行字,就交代了两个铁骨铮铮汉子的最后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