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不是有云:若天下人人都是海公,自然政清人和,也就不需要太岳公那样的铁腕权相。”
“可恰恰因为这天下只有一个海刚峰,所以才需要张太岳么?”
“孙兄啊,且不说你做不做得成海刚峰,即便真成了,于这大局,恐怕也是……唉,于事无补啊。”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孙世泽并未如往常那般憨笑附和,反而摇了摇头。
孙世泽目光炯炯地反驳道:“周兄,此言差矣!”
“我细思此言,虽或许是后人有感而发,但其内在逻辑,实则大有毛病!”
这话一出,不仅周慕雅愣住了,连李文渊、吴允文等都惊讶地看向孙世泽。
这个平日里只关心美食、仿佛没什么心事的胖子,此刻竟要发表高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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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世泽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已久的思考尽数倾吐。
他朗声道:“后人这句话里,暗中埋藏了一个极其险恶的陷阱,那便是:清官无用论!”
“其潜台词无非是:贪官或许能干事、干成事,而清官除了道德清白之外,于实务往往束手无策,甚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别的不说,便说那困扰了江南数百年的吴淞江水患。”
“自赵宋以来,吴淞江年年泛滥,百姓岁岁遭殃。”
“及至我大明立国,此患犹存,历时已数百年。”
“太宗永乐年间,忠靖公主持治水,耗资巨万,虽初见成效,却也未能竟全功。”
忠靖公,即夏元吉,忠靖是他的谥号。
“此后天顺、成化、正德、嘉靖、隆庆,屡修屡坏,靡费钱粮无数,水患却始终如悬顶之剑。”
“直至隆庆三年,太湖再次决堤,危急关头,海公临危受命。”
“他以工代赈,调度有方,仅用时三个月,耗费区区七万两白银,便彻底根治水患,永绝河忧。”
“不仅如此,此举更救济了十数万灾民,使其免于流离失所,竟未激起一丝民乱。”
“自此,松江府才得以真正安宁繁荣,渐有小苏州之美誉。”
“后人那富甲天下的上海浦东,追溯其开发根基,亦受益于海公此番治水之功!”
“可后人记住了什么?”
孙世泽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后人只记住了海公的清廉,记住了他上书怒骂世宗皇帝的胆魄。”
“仿佛他一生除了道德文章和犯颜直谏,便再无其他功业!”
“甚至还有诸多污蔑之词,编排他恋母、卖女、饿死亲子,将这些脏水拼命往海公身上泼!”
“这些话,难道是后人凭空编造的吗?”
孙世泽自问自答,“非也!”
“根子大多出在嘉靖、隆庆、乃至本朝万历的一些官员及其笔杆子身上!”
“他们刻意忽略、淡化海公所做出的实实在在的政绩,只一味强调、甚至夸大其清官的形象,将其塑造成一个只有道德、不通世务的符号。”
“寻常百姓一听,哦,这是个清官,虽然没干什么实事,但也没做坏事,似乎也不错。”
“然后,他们再暗中散播谣言,说这清官清到了不近人情、冷酷变态的地步,竟要卖女换米、饿死亲子,也不贪一分一毫。”
“百姓再一听,便会觉得:这清官固然是清,可也太过冷酷无情,不似常人。”
“相比之下,那些虽有些贪墨却能办实事、通人情的官员,似乎反倒更可接受些。”
“他们处心积虑宣扬‘清官无用论’乃至‘清官可畏论’!”
“其目的,便是要潜移默化地让百姓、让士子都相信:清官没用,清官可怕,做事还得靠能吏,哪怕他贪一点!”
“但事实,果真如此吗?”孙世泽再次发问,声音沉痛。
“别处之人或可不知,吾等身为江南士子,难道不知海公的真实为人与事功吗?”
“他何时卖过女儿?”
“他何时饿死过儿子?”
“他何时成了只知空谈道德、不通实务的迂腐之人?”
“吴淞江畔,百万生灵,至今仍在享受他的遗泽啊!”
一番话语,掷地有声。
亭中一片寂静,众人皆被孙世泽这突如其来的雄辩和其中揭露的逻辑震惊了。
他们不是惊讶于这番道理,这个道理并不复杂。
他们惊讶的是,这番透彻的分析竟出自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孙世泽之口。
半晌,众人才陆续回过神来,再看向孙世泽的目光中,已不禁带上了几分钦佩与郑重,原有的些许轻视之心荡然无存。
纷纷出言附和,感叹海瑞之功确实被低估乃至曲解了。
李文渊见气氛转变,便笑着提议:“既然孙贤弟有如此志向,欲效仿海公,匡扶世道,此乃吾辈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