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了,大晚上不见人。”有人问道。
“刚去了趟伤兵营。”他抖了抖湿透的衣襟:“老周不行了,伤口化脓,烧得说胡话。”
“缺药啊。”李铁柱蹲在角落磨枪头,铁器相擦的声音刺耳得很:“昨儿元狗子偷袭又折了七个兄弟,药材全用在重伤员身上了,轻伤的只能硬扛。”
一旁的宋三用匕首削着一块发霉的干粮,黑褐色的碎屑簌簌落下:“张枢密昨日又斩了两个逃兵。”
“切,哪天没斩?”
宋三闻言顿了顿,忽然低声道:“可这样下去...咱们撑得到陈丞相说的援军吗?”
沉默在狭小的营帐里蔓延。
远处海浪拍岸的声音隐约可闻,夹杂着伤兵时断时续的呻吟。
“你说投降,我就是说说。”有个小卒才刚开口,就被几个老兵瞪了回去,身子一抖,嘟囔道:“就是说说而已…”
“投降?”赵老栓冷笑一声:“看看泉州降卒的下场,元狗把他们编入探马赤军,全送去打头阵当肉盾。”
他解开脏污的绑腿,露出溃烂的脚踝,狞声道:“老子宁可烂在这崖山石缝里也绝不投降。”
帐内,又是一阵沉默。
见气氛有些尴尬,王二狗干咳几声:“对了,你们听说伤兵营新来那小子了吗?疍家人,名字好像叫阿蟹。”
李铁柱停下磨枪的动作:“那个总背着鱼篓的少年?我见过,在教伤兵用海蛎壳烧灰止血。”
“不止呢,”王二狗眼睛发亮:“前天他带人在营地西边挖了个土坑,铺上油布接雨水,还用竹筒烧海水,说是什么...蒸馏法?大伙试了试,今早拢共真滤出小半桶淡水来!”
宋三猛地坐直:“当真?那小子什么来路?”
“你居然不知道,说是住在崖山湾的疍户,家里世代打渔为生。”王二狗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他认得百十种海草,说那什么树林的树皮煮水能退烧,比咱们库存的金疮药还灵验。”
正说着,帐外突然响起号角声,几人同时绷紧了身体。
“又是元军斥候?”李铁柱抄起长枪。
赵老栓按住他:“别慌,是换岗信号。”
他望向昏暗的天色:“那疍家小子该回去了吧,都这么晚了,可别耽搁了人回家。”
“一般每日申时就走,不过今日晚了两个时辰。”王二狗点头:“刘都头特意安排两个兄弟假装打架,引开巡逻的注意力,应该没大问题。”
陈三皱眉:“张枢密还不知道这事?”
李铁柱嗤笑:“要让张相公晓得咱们私放平民进出军营,脑袋早搬家了。”
昏暗中,突然有人插嘴:“那小子...会不会是元军的细作?”
“放你娘的屁!”王二狗涨红了脸:“他救了多少兄弟你知道吗?老田伤口里的蛆虫,是他用咸水一点一点冲出来的!小陆子高烧不退,是他半夜潜到礁石滩采的海芙蓉,多危险啊,那元狗的哨塔就在边上,稍有不注意,人就回不来了,还有前两天...”
宋三抬手打断:“都小点声,都自家兄弟,那么激动作甚。”
说罢,又看了看帐外摇曳的火把:“不管那小子是什么人,眼下他能弄来淡水,认得草药,这就是老天给咱们的活路。”
众士卒闻言也纷纷点头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三声鹧鸪叫,王二狗松了口气:“看来人已经送走了。”
李铁柱侧耳听了听,又重新磨起枪头,火星在昏暗的帐内明灭。
“你们说,”他声音沙哑:“要是早两年遇上这小子...”
“哪有那么多好事。”王二狗裹紧单薄的衣衫:“前两年军中啥也不缺,料我们也看不上着疍家小子,嘿,说来也是有缘,我可是听说了,他那去世的老爹以前也是咱们大宋的兵,是水军出身,看来,还是在咱们的同袍后人呢。”
“难怪了....”宋三突然笑了:“说不定是妈祖娘娘看咱们这群旱鸭子可怜,派了个水军后代来搭救,还懂医术,既然这样…”他摩挲着陶碗边缘:“明日我去伤兵营会会那小子,问问还有什么法子能治这见鬼的脚气。”
“唉,打赢再说吧,命都没了,还在意什么脚气。”
“嘿,你这人...”
“行了,准备轮岗,我和宋三先去换,你们先休息,子时换更。”
“别给我睡过头了,小心让元狗摘了脑袋...”
“嘿,你这人.....”
夜雨渐密,浪涛声淹没了几人的低语。
在崖山这个最后的据点里,二十万宋军的命运如同在风暴中飘摇的破船。
但此刻,在这个漏雨的营帐中,几个士兵蜷缩在潮湿的草铺上,第一次在梦境里没有看见元军铁骑扬起的烟尘。
而是梦见了一片开着奇异海花的礁石滩。
和一个背着鱼篓的瘦小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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