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风在原西苍茫的大地上呼啸,卷起干燥的尘土和枯黄的草屑,像是无数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
原西大营外,厚重的原木寨门在绞盘的吱呀声中缓缓推开,门轴处新涂的桐油在寒风里凝结成半透明的膜,却依旧挡不住那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这声音里带着新生的涩滞,也藏着钢铁般的执拗。
营寨内,肃杀之气如同晨雾般弥漫。宽阔的校场上,三千女兵列成十队,队列虽不及禁军那般严丝合缝,却透着一股紧绷的倔强。
她们身上的藤甲泛着深沉的棕黑,每一片老藤都经过七蒸七晒,再用桐油反复浸泡,边缘处还留着捶打的毛边,蹭在粗布战衣上沙沙作响。
这甲胄比铁甲轻三成,却能挡住寻常刀剑劈砍,只是遇水便会发沉——为此,军需官特意在甲胄内侧缝了层油纸,此刻被体温烘得微微发烫,混着汗水的咸涩,在鼻尖萦绕成一股独特的气息。
“举枪!”
队列前方,老兵陈武的吼声撕开风幕。他独臂的袖管在风中摆动,空荡的左腕处缠着厚厚的布条——那是三年前在守河阳时被流矢削去的。
此刻他右手握着半截枪杆,重重顿在地上:“白蜡杆要直!枪尖要平!想象前方就是贼寇的咽喉,你们手里的不是枪,是吃饭的家伙,是护着身后人的命!”
三千支长枪齐刷刷扬起,白蜡木杆在天光下泛着温润的黄,枪头的精铁却映出一片冰冷的寒芒。
有新兵握得太紧,指节泛白,枪杆微微发颤,身旁的老兵便用肘尖轻轻撞了她一下,眼神里的沉稳像块石头,瞬间压下了那份慌乱。
贾敏站在望楼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环首刀——那刀是枢密院特批的,刀柄缠着防滑的鲛鱼皮,此刻被寒风浸得冰凉。她的目光掠过校场,落在队列末尾那个总忍不住缩脖子的女兵身上。
那是阿翠,上个月才从流民营里来的。她丈夫被贼寇杀了,两个孩子寄养在后方营寨,来投军时连锄头都握不稳,此刻却能把长枪举得笔直。方才操练突刺时,她枪尖偏了半寸,被陈武用半截枪杆敲了手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没掉下来。
“她们在长骨头。”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参军林砚秋。她捧着一卷竹简,青布襦裙外罩了件旧棉甲,那是从战死的男兵身上扒下来的,改了领口,却依旧显得宽大。“新募的五百人里,有三百个认全了甲胄的系带,剩下的……”她顿了顿,笔尖在竹简上划过,“也能分清前后了。”
贾敏轻笑一声。一个月前,这些妇人还只会在田埂上哭,现在却能在寒风里站三个时辰。她想起刚到原西时,枢密院的信使站在临时搭建的帐外,声音裹在风沙里:“朝廷给你们三千石粮,两百副甲。成了,原西就是你们的;不成……”信使没说下去,但谁都知道,不成,就是死。
死?贾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曾绣得一手好花,现在却布满老茧,虎口处还有道枪伤愈合后留下的硬疤。她身后的望楼栏杆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记号,每个记号代表着一座被收复的村落,一道被打通的粮道,或是……一个牺牲的姐妹。
“流民营那边怎么样了?”她转过身,目光越过营寨的木墙。
营寨外,三十座流民小寨沿着河谷铺开,像一串粗糙的珠子。最外围的寨子刚搭好木栅栏,几个妇人正踮着脚,把晒好的茅草往屋顶上扔,茅草被风吹得四散,她们便追着跑,笑声在风里碎成星星点点。稍远些的田地里,二十多具耕牛在犁地,牛蹄踏在冻土上“咚咚”作响,后面跟着扶犁的妇人,额头上冒着热气,把裹着的头巾都掀到了脑后。
“李伯说,翻过的地能保墒。”林砚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昨天清点,存粮还够吃四十天。但盐不多了,得想办法去北边的盐场换。”
贾敏点头。盐是命脉,比粮食还金贵。她想起西平县城,那是离此最近的大城,陷落已有两月。斥候回报,城里的贼寇有五千余人,守将是个叫王老虎的悍匪,据说最爱把掳来的妇人关在笼子里当玩物。
“让陈武加练夜袭。”她忽然道,“三天后,打西平。”
林砚秋握着竹简的手顿了顿:“现在?我们的藤甲还没备齐,新兵也……”
“等不起了。”贾敏望着西平的方向,那里的天空似乎总蒙着一层灰。“流民里有西平逃出来的,说城里的粮仓被烧了大半,贼寇开始抢百姓的存粮了。再等下去,不等我们打,城里的人就先饿死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望楼下,操练的呼喝声突然变了调,原来是陈武让女兵们练习阵型转换。她们的动作还很生涩,转错方向的人慌得想改,却被旁边的人一把拉住——在战场上,慌乱比错误更致命。
“让军需官把最后二十匹布裁了,给新兵做裹腿。”贾敏转身下楼,猩红软甲的下摆扫过台阶,带起一串细小的尘土,“告诉姐妹们,打下西平,每人发两斤盐,给家里的孩子熬粥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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