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却没有王坪方那般的多愁善感,回答道:“俺们知道,庙里的那些道士也都跟俺们说过了。俺们也不是那不要面皮的人,知道不能靠人家救济过日子的。庙里的道士跟俺们说过伙铺修完还会整修街面,管叫咱们这些愿意卖力气的人家挣够买种子的钱和回乡的路费,俺和俺儿也商量好了,等攒够了钱,俺们还要回山东去的。”
聊着老太太也就到了施粥的近前,就见老太太仔细的从怀中取出六个小布条递给派粥的那个黑衣姑娘,笑盈盈的说道:“六姐,今天俺帮着照看六个孩子,跟您领六颗煮蛋。”
那个叫六姐的接过布条,从一旁盖着棉被的大盆里取出煮鸡蛋,仔细的交到老婆婆的手中,道:“吴家婆婆,后晌您老再过来一趟,二爷又给孩子们弄来些冻秋梨,您拿回去给孩子化了吃。”
六姐和吴家婆婆的对话在他们看来很是平常,王坪方却是更加的诧异,便向六姐问道:“姑娘,这怎么还有冻梨?”
六姐可不认识这位御史大人,一边低着头忙着手中的活计,一边说道:“现在是冬日里,青菜太贵也买不到,大人们将就吃点酱菜也就算了,可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吃些蔬果会闹病的。咱们保安局也是银钱紧张,只能隔三差五的从二爷那里弄来些果蔬了。这冻梨便是二爷在北直隶的庄子上送来的,他说不爱吃就送到咱们这来了。”
老太太此时已经打好了饭食,便往回走,佝偻的身子拎着一个破旧的食盒是有些吃力的,王坪方便走上前去,帮着老人家拎着,这一上手却也是感到了分量。拎着食盒,王坪方却又问起老太太领鸡蛋的是,老太太也不避讳,也仔细的说明。
原来这些个布条是虎威堂发的,每家到虎威堂工队干活的、家里有孩子的,每天下工的时候只要是完成了当天的活计,便会给发这么一个布条,留在家里的或是请托其他老人帮忙照看孩子的便可以凭这个布条到保安局施粥的地方领一颗煮鸡蛋给孩子吃。
王坪方却问那些没有能上工的人家孩子怎么办?老太太却是苦笑,说道:“大官人啊,就冲您这话就知道您没怎么接触过流民啊!逃饥荒一路几千里,家里头要是没有壮年人照应,老的小的早都死在路上了,能到京师的,大多都是壮年。老婆子一家在山东不大不小也算是个地主,家里那边灾荒太大了,咱们家是没能力结寨自保,怕被流民抢了,才来京师投奔亲戚的,一家人从东昌府出来时,那可是赶着大车带着粮食来的,要不然这把老骨头早就扔在路上了。”
王坪方彻底的惊惧了,他没想到饥荒会闹到连地主都扛不住,更没想到下面的府县已经有结寨自保的情况了。结寨自保意味着官府对地方的控制力已经低到什么程度他王坪方可是清楚的。仔细想想也是,连着六七年各样灾荒就没断过,那是任谁都扛不住的。
随着老太太来在了居住的大院,王坪方心中更是难受了。这个大院位于阜成门大街上,正好在帝王庙与广济寺的中间,原本是前军都督府的仓房,已是荒废已久了,在这个原本宽大的院子里挤了近六十户流民,门口还挂着“皇明保安局灾民安置肆院”的牌子。
院内的各间屋子虽都住了人,但住在院子里的流民却也不算是蜗居,每间厢房居住都控制在四人,饮水也都安置的很有讲究,远比朝廷安置流民的地方归置许多。院中不得随意丢弃垃圾,有专门的地方,院内随处可见细撒的石灰粉,远不像其他安置的地方蝇虫乱飞。
最是引人注目的便是院中还有一个新盖起的大汤池,自中间分开左右分别是男女汤,听老太太说,每家每户十天必须要洗一次澡,有专门的老弱被安排烧水,烧用的材料便是院中积累的垃圾,以及二爷各种找门路给弄来的柴火,据说好些柴火都是内廷各厂不用或是用不掉的废料。
再有就是院中不能随地便溺,在院子的两侧各有两个也是新建的茅房,也是男女分开,开始流民们都很不适应,可先有虎威堂、后有保安局的强力推行连带违者不能吃饭的高压政策下,大家伙也都习以为常了。
集中便溺也是有好处,每天都有粪工来收,所得的银钱虎威堂或是保安局都是不要,四号院里的流民中正好有一个秀才,那可真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要出力都不如吴家婆婆的地主儿子,虎威堂的人也是没法安置他,于是便让他给院子里流民的孩子开蒙,这卖粪得来的钱也就都给了他,算是束脩了。
院里还是有些壮年的妇人没活干的,二爷也是想了办法,联络内廷浣衣局,承揽了给内官宫人洗衣缝补的活计,也算是让这些人都能自己挣饭吃,如此真正需要赈济的人数还属实不多。
王坪方在四号院看来一会那个秀才给孩子们讲书,那磕磕巴巴的样子完全可以看出这位秀才公的科举之路也基本上算是到头了,但他自己却不自知,都已经沦落到这般地步了,还是端着那副连王坪方都看不上的文士做派,弄得王坪方尴尬的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