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饭,罗彬便起身告辞。林婉儿亲自将他送到别院门口。
暮色中,王启年驾着马车早已等候多时。
罗彬登上马车,掀开车帘,对站在门口的林婉儿点了点头:
“林小姐留步。”
“范公子慢走。”
林婉儿福身一礼。
看着马车缓缓启动,融入京都渐起的灯火与暮色中,她心中竟涌起一股淡淡的不舍。
但这份不舍很快被更强烈的喜悦和责任感取代。
她立刻转身,对身边的心腹侍女急促却清晰地吩咐:
“快!立刻派人回府,禀告父亲!就说……就说大哥的病,范公子说……能治!一个月可见成效!”
侍女也知此事重大,肃然领命,小跑着离去。
林府,华灯初上。
当朝宰相林若甫拖着略显沉重的步伐踏入府门。
统领六部,日理万机,即便是他这般位极人臣的人物,一日下来,案牍劳形也足以耗尽心力。
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对迎上来的管家沉声道:
“备热水。”
“是,老爷。”
管家躬身应道,却并未立刻退下,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激动和喜色,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爷,刚……刚才别院那边传来消息……”
林若甫脚步未停,只是随意地“嗯”了一声,以为又是女儿那边的寻常问候。
管家紧走两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
“小姐说……范闲范公子今日去了别院,为大公子诊治了!范公子亲口说……大公子的病……能治!一个月左右就能初见成效了!”
林若甫的脚步,骤然停在了通往内堂的穿堂中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管家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大气不敢出。
穿堂里悬挂的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将林若甫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地砖上。
他背对着管家,身形纹丝不动,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
那张平日里或威严、或深沉、或带着儒雅浅笑的脸,此刻隐在灯光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只有那只刚刚揉过太阳穴、此刻垂在身侧的手,几根手指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空气安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管家等了许久,久到他几乎以为老爷没听清,正想壮着胆子再禀报一遍时,林若甫终于动了。
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极其缓慢地挥了挥,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
管家立刻会意,无声地行了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并示意周围所有侍立的仆役全部退开。
穿堂里,只剩下林若甫一人。
他依旧站在那里,背对着空旷的庭院和初升的明月。
刚才管家带来的那句话,如同投入古井深潭的巨石,在他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能治?
大宝的病……能治?
那个自襁褓中高烧后就痴痴傻傻,浑浑噩噩活了二十多年,被他视作此生最大遗憾和隐痛的儿子……有救了?
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
大宝幼时粉雕玉琢的可爱模样;
高烧不退时妻子哭红的双眼;
御医们束手无策的摇头叹息;
大宝长大后懵懂无知的眼神;
他每次下朝归来,大宝只会傻笑着扑上来喊“爹爹”的单纯依赖;
以及……妻子临终前,紧紧抓着他的手,看着旁边懵懂玩闹的大宝,眼中那无尽的不舍、愧疚与哀求……
他以为自己早已接受了现实,用宰相的威严和深沉将这份痛苦深深掩埋。
他给了大宝锦衣玉食,给了他无忧无虑的环境,甚至默许了府中上下对他小心翼翼的呵护。
他以为这就是他能做到的全部了。
他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可“能治”这两个字,像一把锋利的凿子,猝不及防地凿开了他冰封多年的心防。
那深埋的、以为早已麻木的痛苦、愧疚、绝望和不甘,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将他淹没。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昏黄的灯光终于照亮了他的脸。
那张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宰相面孔,此刻竟微微扭曲着,嘴唇紧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最令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深邃如渊、洞悉世事的眼眸,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里面翻腾着极其复杂浓烈的情绪:难以置信的狂喜、深不见底的悲痛、积压多年的愧疚、以及……一种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抓住浮木般的巨大解脱感。
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到穿堂中央摆放的太师椅前,动作僵硬地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