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师傅?”安德烈终于开口,声音在狭窄、汗臭与鸡粪味混杂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响亮,像一记耳光抽在死寂上。他手指无意识抠着座椅裂缝里露出的海绵,那海绵黑得发亮,不知浸透了多少代乘客的汗渍、伏特加和绝望。“咱们这车算超载了吧?被交警抓到要扣多少分?我听说现在新交规,超一个人都要吊销执照……”他声音发干,喉结上下滚动。他本不该上这车的。两小时前,在弗拉基米尔那个风雪交加的破败车站,他本该等那班正规的“伏尔加”城际巴士。可那车晚点了,站台上冻得像冰窖,广播里嘶嘶啦啦放着过时的苏联歌曲,一个穿胶皮雨衣的老头嚼着黑麦面包,面包屑掉在雪地上,立刻被一群瘦骨嶙峋的麻雀啄光。安德烈的火车票在辛菲罗波尔——他妹妹的婚礼,就剩最后几小时了。绝望中,这辆停在路边、车灯一明一灭的巴甫洛夫面包车出现了,瓦西里师傅从车窗探出头,咧嘴一笑,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焦黄的牙:“去辛菲罗波尔?快上车!超低价!顺路!”——在罗刹国,顺路是个弹性比橡皮筋还大的词,能从加里宁格勒拉到海参崴。安德烈鬼使神差地跳了上来,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现在,他后悔了。这车况,这人,这鬼天气……他想起老家村口那棵老橡树下,老神父伊万·彼得罗维奇总爱说的话:“孩子,当你在暴风雪里看到一辆破车主动载你,先问问它是不是刚从坟地里开出来的。”当时他只当是迷信的胡话,现在,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
开车的中年男人肩胛骨突兀地耸动着,发出夜枭般短促而干涩的笑声,笑声在车厢里撞来撞去。“扣分?那得有驾照才能扣呀!”他扭头,昏黄的顶灯下,一张被风霜和劣质伏特加刻满沟壑的脸。左眼蒙着块油腻的黑布,右眼浑浊得像两颗泡在福尔马林里的玻璃珠,毫无生气。他说话时,嘴里喷出的热气带着浓烈的、劣质伏特加的酸腐味,混着烟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的陈旧气息。“同志,驾照?那玩意儿能当柴火烧吗?能换一卢布买面包吗?”他嗤笑着,右手空荡荡的袖管在驾驶座旁晃荡。
后排抱着鸡笼的老妇人——玛尔法太太——立刻划了个十字,指尖在胸前画出一个缓慢、虔诚的十字,嘴里快速低语着:“圣父,圣子,圣灵之名……”(她的动作带着东正教徒特有的、近乎本能的仪式感,仿佛十字架是抵御一切灾厄的护身符。笼子里那只红冠子的公鸡突然扑腾起来,翅膀疯狂拍打铁丝网,羽毛混着车窗缝隙钻进来的雪沫在车厢里飞舞,像一场微型的、不祥的暴风雪。“圣母啊……”玛尔法太太的银发在昏暗灯光下像团被风吹乱的蛛网,每根发丝都闪着寒光,她枯瘦的手紧紧攥着鸡笼,指节发白,“您……您没有驾照?”她的声音颤抖,带着农妇面对未知时的本能恐惧,却又混合着一种斯拉夫人特有的、对荒诞命运的无奈接受——就像面对又一个歉收的秋天。
“何止没驾照!”右边穿破旧军大衣的谢尔盖猛地抬头,酒精让他的眼球布满血丝,像被砂纸磨过。他醉醺醺地挥舞着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手腕处露出一道狰狞的、蜈蚣般的旧伤疤。“你中午在弗拉基米尔酒馆喝了一升伏特加!我亲眼看见的!跟‘铁娘子’柳芭干杯来着!那酒劲儿,能醉死一头熊!”谢尔盖的声音嘶哑,带着退伍老兵的粗粝和一种被酒精浸泡过的、看透世事的疲惫。他身上的军大衣油光发亮,肩章早已磨烂,露出里面灰扑扑的粗布衬里。安德烈认得这种大衣——阿富汗战争时期的老式装备,肩带勒出的印子深得像刻上去的。谢尔盖曾是近卫军坦克兵,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