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文喊出气声的那一声娘，没有人能听得见，除了张代荷。
她握着赵元文粗糙的布满皱纹的手，这孩子，是她带到这个世界的，此时此刻，她即将陪着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生你如此，养你如此，叫你好生辛苦一场.......张代荷握着他的手越来越紧，因为她能够受到赵元文生命力的逐渐流失，他甚至没有办法回应她握着他的手。
生命的终结时，赵元文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泪。
那一滴眼泪仿佛代替了刚刚诞生到这个世界时，那个小小婴儿对这个世界嘹亮的啼哭。
既不轰轰烈烈，也没有平平顺顺，只是简简单单辛辛苦苦的一辈子，伴随着一滴浊泪落下，了结。
王小草意识还算清醒，她看着那个女孩来了之后，老头子就一脸幸福坦然的笑意，一开始还不明白，但是到最后，她看着张代荷把他垂落的手摆放好，给他擦去泪水，心中便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一个人。
能够让赵元文在临死之前露出这样幸福笑容的人，还能有谁呢。
或许是他们都已经死了，只是意识还存在，否则怎么会连她也能看到那么年轻的婆婆呢。
张代荷放下赵元文的手，在王小草的床边俯身：“小草，辛苦你了。”
是婆婆——
王小草似乎明白了赵元文当时的激动。
比起在小辈们面前极力表现的释然温和，终究是比不过长辈这一声带着悔意和称赞的话语。
是啊，她这一生，没有办法说不辛苦。
不过好在，有苦也有甜，而且，一切终将结束。
病房里的所有人都呆呆愣愣的看着张代荷变成了两位老人生命最后一程陪伴的人。
明明很奇怪，这个小姑娘并不是他们认识的人，可是却没有人上前去打断他们。
电梯门打开，晚来一步的赵大蓉在看到张代荷带着泪意走出的时候，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娘......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是等到病房里面的人七嘴八舌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她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没有看错。
娘——
赵大蓉没有要孙子孙女的搀扶，自己坐了电梯下去，想要去追，但是等她下去之后，却发现医院大门的门口，青春俏丽的小少女正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似乎早就猜到了她会追上来，一直在等她一样。
赵大蓉并不是一个感性的人，但是此时此刻，谁都没办法理解她心中的震撼。
她止步在距离张代荷三步远的地方，没有再靠前。
那一声娘，含在喉咙里，似乎也叫不出来。
少女张代荷并不在意她的迟疑，她眼里含着笑意，大丫头啊，永远都是比别人多一个心眼的。
她主动靠近，走过去，把毛毛给她的那个奶糖塞进了赵大蓉的手里。
“你小时候总说我给你哥的比你多，这一次，是你有他没有了。”
她抬手把赵大蓉散落在鬓边的发丝掖到耳后，注视着她的眼睛道：“要好好的。”
争了一辈子，要强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人生最后几天，不如过的平静舒服一点吧。
她是母亲，又是死过的人，站在这个女儿面前，仿佛就能把她的寿数看尽。
张代荷这一生经历过太多生离死别了，父母兄弟的、丈夫的、子女的，甚至包括自己的。
她已然在悲痛之中学会了平静。
无法挽留、无法阻挡的事情，她能做的，只有顺其自然而已。
看着那个年轻的身影在视线里逐渐远离，赵大蓉才发觉自己脸上是热热的，抬手一摸，一手的水。
原来她哭了。
......
高楼的天台上，可以将繁华世界的一角尽收眼底。
祁红豆站在天台上，她的旁边坐着一个将双腿自然垂放在天台边缘的少女。
日落总是那么浓烈，半卷残阳如血。
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流，道路两旁五颜六色的店招已经亮起了灯，只为了期待夜色的降临。
一切的一切，对于生在旧时代的张代荷来说，都是一个崭新的新世界。
“真好。”
没有战争，没有妻离子散，没有遍地饿殍，盛世之下，蝼蚁亦可沐浴星光。
“如果有投胎转世的话，那么这个崭新的世界，将会很欢迎你的到来的。”
祁红豆语调轻松。
张代荷也笑了，“人不能太贪心，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这算什么贪心，人人都应该有机会重来啊。”
张代荷笑而不语，静静地和祁红豆在天台上看完了一出完整的日落。
晚风吹起她额角的碎发，那双原本青春无敌明媚的双眼里却浮现出历遍沧桑的老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