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他把笔往砚台边一搁,直起腰捶了捶后背。
周益民赶紧递过晾衣夹,小心翼翼地捏住对联边角,往院里的绳上挂。风一吹,红纸哗啦啦响,墨字在阳光底下黑得发亮,像撒了层碎金子。
“该我了该我了!”周家小子举着瓜子往前凑,“我要‘五谷丰登’!我爹说今年收了好麦子,得贴副应景的!”
老爷子笑着点点头,重新蘸了墨。
笔锋落下时,周益民忽然发现,爷爷鬓角的白头发在墨香里好像没那么显眼了,连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比阳光还暖的光。
砚台里的墨汁渐渐浅下去,周益民又添了点水接着磨。
院里的对联越挂越多,红通通的一片,像片开得正旺的花。
有人要的“出入平安行好运,居家康健纳吉祥”。
有王二婶求的“岁岁平安多福寿,年年如意添吉祥”。
墨香混着炒花生的焦香,在风里荡来荡去,把整个院子都泡得暖暖的。
日头爬到竹梢时,院里的晾衣绳已经挂满了红通通的对联。
李木匠捧着那副“身如松柏年年茂”,指腹在“茂”字的竖钩处摸了又摸,墨香混着他身上的刨花味,在风里缠成一团。
“您老歇着,我先回去贴了!”他把对联往胳肢窝一夹,往墙角的竹篮里一放——里面是新做的木梳,雕着松枝图案,是给老爷子的谢礼。
其中一个人拎着写好的“出入平安”,正弯腰把馓子往灶台上搁。“婶子,这馓子刚炸的,您尝尝脆不脆。”
她往奶奶手里塞了一大把,眼里的笑像院里的阳光,“等会儿让当家的来给您劈柴,他最会看火候。”
周益民刚帮她把对联卷成筒,就见她脚步轻快地往院外走,红棉袄的下摆扫过门槛,像只快活的红蝴蝶。
王二婶剥花生的手停了停,把半袋炒花生往炕桌上一倒,花生壳在粗布上滚得“咕噜”响。
“我家那口子昨儿还说,得给您编个新草筐。”
她捏着“岁岁平安”的对联边角,对着阳光瞅了瞅,“这字亮堂,贴在堂屋准保招财!”
说着就往家跑,竹篮在胳膊上晃悠,里面的鸡蛋“咯咯”轻响,是给奶奶补身子的。
周家小子攥着“五谷丰登”的对联,把瓜子往老爷子手里一塞,红着脸鞠了个躬:“谢谢爷爷!我回去让我爹踩着梯子贴,保证歪不了!”
他跑两步又回头,指着院里的对联喊:“我家的最好看!”
惹得满院人都笑,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扑棱棱掠过挂满红联的晾衣绳。
李木匠刚走到村口,就碰见挎着篮子的张奶奶。“木匠,你这联是周老爷子写的吧?”
她往对联上瞅,眼睛眯成条缝,“我家那‘阖家欢乐’还没写呢,这就去求!”
李木匠往她身后一指:“快去吧,这会儿人少,老爷子正歇着呢。”
最后一张红纸落下笔时,老爷子的手腕轻轻抖了一下。
他把毛笔往砚台里一搁,笔杆“当啷”撞在瓷边,墨汁溅出几滴,在青石板上晕成小小的黑点。
他往后一仰,靠在炕头的被褥上,胸口随着呼吸起伏,花白的胡子上沾着点墨星子,像是落了只黑蝴蝶。
“可算写完了。”老爷子长长舒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抬手揉了揉发酸的肩膀,指关节在肩胛骨上按出几个红印。
阳光从窗棂斜照进来,落在他手背上,能清晰地看见暴起的青筋,像老树根盘在泥土里。
周益民递过一杯温茶水,看着爷爷喝水时微微发颤的手,心里揪了一下。
“爷爷,”周益民蹲在炕边,帮着把散落的红纸收拢,“您看您这累的,下一年就别写了,让大家去供销社买现成的吧,印刷的也好看。”
他想起刚才爷爷写最后几副对联时,笔尖在纸上顿了好几次,额头上沁出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滑,都没力气擦。
家里又不缺这些东西,所以周益民不想看着老爷子如此辛苦。
虽然说不是全村的人都会过来求对联,但是起码有三分之一,就要写三十多幅对联。
这可是不一个小工程。
老爷子把茶杯往炕桌上一放,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
他摆了摆手,手背在眼角抹了抹:“没事,自己的身体,我还是清楚的。”
他望着院里随风飘动的对联,红通通的一片在夕阳下格外耀眼,“这写对联啊,不是图省事,是图个念想,咱庄户人过年,就得有这亲手写的墨香,才叫团圆。”
“你爷爷啊,就是嘴硬。”奶奶端着刚拧干的热毛巾走过来,往老爷子脸上一敷。
“刚才写倒数第二副时,手都抖得握不住笔了,还硬撑着说没事。”
她一边帮老爷子擦脸,一边对周益民使眼色,让他别再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