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昌还在那里流着泪絮絮地诉说,他沙哑着嗓子把从小到大的所有往事全部又说了一遍,他回忆起他是如何头悬梁锥刺股地念书的,他回忆起他是如何几次三番心灰意冷走向自杀的边缘又清醒过来的,他回忆起他是如何在鬼子面前苟且偷生刻苦地坚定信念,相信通过读书改变命运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
漫漫的一条人生路,走得孤独又无比艰难。世人都以为他疯了魔了,只有他知道自己没疯。
末了,陈文昌高高举起那张淋得湿淋林的红色文件,大声地对坟墓说道:爹!娘!我现在是浙江文联的主席,我当了官!以后我的孩子,我孩子的孩子,在我给他们培养的人生**上,会走得更远,去得更高!
他激动得泪花闪烁,匆匆擦了一把泪,他继续说道:我们老陈家的后代,只要不愿当手艺人,那么,便可以永远不当手艺人!爹,娘,我终于完成了我的人生任务,兑现了我的人生承诺,我对得起你们,我没有遗憾了——
他高高地举起那份红色的聘书,双手颤抖,不过——
陈文昌突然话峰一转。
陈艺志愣了一下。
陈文昌侧过身来,看了陈艺志一眼,对着墓碑说道:爹,娘,我小时候,你告诉我,人生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读书,可是我现在想说,其实人生有很多条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陈艺志听到这里,双肩一震,继而鼻子发酸,眼睛发红。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大哥看不起他这个手艺人,没想到,大哥也改变了对手艺人的看法。
陈文昌看向陈艺志,对他笑了笑,才继续对着墓碑说道:爹,娘,我现在想明白了,每个人天资不同,所以可以走不同的人生路,我吧,会读书,就走了读书这条路,二弟吧,擅长木雕,所以当了手艺人,爹,娘,你们应该知道吗,二弟作为手艺人可出息了,我这一生,如果没有他照顾,我也实现不了梦想——
陈艺志如同被雷劈中,呆在原地,做声不得。
这个时候,陈文昌转过身来,感激地看着陈艺志,对他说道:二弟,谢谢你。
听到这里,陈艺志的眼里有眼泪在转动,他从来不曾奢望过大哥有一天会感谢他,他知道,因为卢仙儿的关系,还有因为大哥一生不得志,大哥恨他,怨他,兄弟之间如同仇人一样,大哥对他的怨憎就像越火越旺的烈焰。
他万万没有想到,大哥对他的仇恨,会在他实现梦想化,烟消云散。
这真是极好的事情。
陈艺志鼻子长时间发酸。
陈文昌微笑看着弟弟,真诚地说道:文志,我以前一直怪你,现在我明白了,是我混得不好,仙儿心里只有你,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的错,我和仙儿,这一辈子多蒙你的照顾,大哥有很多事情做得对不起你,请你原谅大哥。
陈艺志立马抹抹眼泪,对陈文昌说道:大哥,一家人别说两家话。
陈文昌笑了笑,才继续转向墓碑,说道:爹,娘,二弟作为手艺人,成了大国工匠,十分有出息,因为他的成就,我改变了看法,以后啊,咱们陈姓后代,想读书的就去读书,想做手艺人的就去手艺人,总之,孩子们是自由的,就让他们凭着自己的喜好过一生吧,因为那样的人生才是幸福的。
陈艺志哭了,又笑了,他的眼里有泪,嘴角却挂着笑。
陈文昌这个时候觉得无比疲倦,眼前阵阵发黑,他说道:爹,娘,我终于完成了任务,我太累了,我想休息。说完他就举起那张红色的浙江文联主席的聘书,身子直直的,用力拜了下去。
在伏在地上的那个瞬间,陈文昌觉得自己好累,他再也直不起腰来,他也不想起来了,湿润的土地就像棉花枕头一样松软,清凉的雨丝一点一点打在身上,如同母亲催眠的双手,那么温柔,那么轻盈。
在这个时候,他闭上眼睛,仿佛打开了闸门,往事如同洪水,倾泻而下。从小到大,几十年来,人生承受的苦难和压力,在那个瞬间如同大浪滔天,将他吞噬。
他的人生任务完成了,他没有了再与苦难对扛的必要了,因此,他任由苦难的回忆就像巨兽一样将他一口一口地撕咬,直到撕成碎片。
被日本鬼子伤害到失踪的女儿,被鬼子枪杀的儿子,对他没有感情的卢仙儿,因病逝世的爹,对他不满的娘,悲愤的舅舅,可怜的舅妈,这些人和事全部如同潮水般涌到他的脑海里来,让他痛不欲生。
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如同凌迟一般,从来没有间断过,以前因为心愿未偿,有钢铁般的信念抵扛着,他好像还能承受,可是现在心愿得偿,没有了坚强的盔甲,他再也承受不了这些洪水没顶般的苦痛了。
他好累!那种感觉,就像红军走完了二万五千里长征,他浑身的骨头好像散了架,四肢百骸分裂开,他在黑暗中对痛苦的往事说,他想睡觉了,想永远的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