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庐是冯家的嫡长孙,自幼喜好阅读任侠意气的游侠列传,尤其痴迷某部山水游记。
这些帮闲便暗中雇佣了些地痞流氓,恰好被他们撞见调戏良家的恶行,好让冯玉庐做那英雄救美的义举。
陈平安看了眼冯姓少年的容貌,确有几分相似。原来当年陈平安当学徒时,隔壁龙窑有一位精明厉害却不失厚道的壮年窑工,好像就姓冯,烧瓷手艺好,工钱也拿的多,平时自己过日子极为节俭,遇到同行需要救急,却是出手阔绰,毫不吝啬,借出钱财,也从不与人讨债。刘羡阳就曾说过这种人定能发迹,否则就没天理了。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是他爷爷那边出了问题?”
魏檗心声答道“若不是他爷爷在,他家早垮了。是这少年的爹,明面行善暗中亏德,十分熟稔沽名钓誉的手段,挣钱太凶了。”
陈平安点点头,看了眼少年,说道“力行善事,不必烧香拜佛,多积阴德,胜过磕头求神。”
冯玉庐欲言又止,本想说自己家族门风忠厚,岂能如此受辱于城隍庙,被察过司滥用刑罚。况且家族里边,父亲身边的人物,私底下总说是同行的几个大商巨贾,嫉妒眼红他们家业,既然靠真本事赢不过持身正派的冯家,便得了某些幕后高人的指点,转去暗处钻空子,想要通过城隍庙某些胥吏在阴律一途给冯家下绊子。少年听了,只觉有理,热血上头,最终按耐不住,便来了披云山,既然城隍庙行事不公,定然官官相护,不如直接来北岳,与那尊威严赫赫的神君讨要公道。
再者,在那部被少年翻烂了的老旧游记上边,魏神君很早便已经与少侠陈凭案,是一见投缘的莫逆之交,这般功德配位的大岳神灵,必定秉公行事。
冯玉庐好像下定决心,轻声自言自语一番,也像是给自己鼓气壮胆,“书上说了举头三尺决有神明,趋吉避凶断然在我。如今家族有难,父辈蒙冤,我不能畏缩不前。”
父亲总喜欢与官场相熟的好友们说起一桩密事,说他爹当年做窑工的时候,跟龙泉剑宗的那位刘剑仙,时常往来,是顶要好的那种朋友。“实不相瞒,如今刘剑仙还欠着我爹几钱银子没还呢……总之这等小事,诸位听过就算,出了门莫要声张,就我爹那犟脾气,如果听到了,非要打断我这个不孝子的腿……”说者看似无意,听者更是有心,每次把话聊到这里,总是宾客尽欢,一屋子笑声不断。
但是等到冯玉庐去当面询问爷爷,却说根本没有这回事,什么借过几次钱,一次都没有的事。他不认得刘剑仙,刘剑仙更认不得他。
柳传青几个悄悄对视一眼,若说那个白袍公子哥,瞧着挺人模狗样的,像极了那种出门游玩的世家子,柳传青心底还要忌惮几分,等他一听这个双手插袖跟个村夫似的青衫男子,竟敢也敢在这边大放厥词,立即叫嚣起来,“你算哪根葱,说这些不着边的狗屁道理!有功名么你,在小爷这边装什么村学究。”
魏檗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好嘛,功名一说,村学究一说,都挺准。魏檗擦了擦眼角,发现陈国师正在斜眼看自己,好不容易才收起笑声,魏檗自顾自咳嗽两声,说道“你是大忙人,别耽搁了正事,我还有点空闲功夫,可以跟他们多聊几句,谈谈心。”
陈平安站起身,既然在蛮荒在这边都没能等到邹子,天都峰那边的陆神也不来,就去国师府点卯。
魏檗翘着二郎腿,指了指柳传青那几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你们几个胆子更大,自投罗网。”
就在此时,陆神走出天都峰道场,硬着头皮一步缩地来到披云山,倒不是说这位阴阳家陆氏家主的架子大,只是见与不见,合不合适见,陆神心中没底。
柳传青揉了揉眼睛,有些眼花,定睛一看,惊骇万分,只见白雾茫茫中,不见了那白袍贵公子和穷酸学究,也不再是古木参天的山路,恍恍惚惚如同置身于家族祠堂,高处悬挂着一幅幅祖宗画像,只是不知为何,挂像上边空白无物,等到白雾下沉,柳传青一下子肝胆欲裂,只因为他发现那些祖宗们大半跪在地上,好像在给他这个后世子孙使劲磕头,他们嘴唇微动,声泪俱下,柳传青虽然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但是清晰可见列祖列宗们的神色惶恐。
也有几个祖宗站着,暴跳如雷,瞠目欲裂,伸手一起指向柳传青这个后世子孙。
“祠堂”的梁柱,传出一阵阵纹路开裂的刺耳声响,不同材质的祖宗挂像也传出宣纸、丝帛撕裂的细微动静。
那块金字的堂号匾额,仅剩下最后一笔画的些许黯淡金色,此刻,终于转为全部灰白颜色。
只见比挂像更高处,一尊巍峨神灵端坐,冠冕肃穆,光芒刺眼,不见真容。他俯瞰了一眼被吓得瘫软在地的柳传青,措辞戏谑道“是个不孝子孙,却也不算不肖子孙,是也不是?
“也好,就当是提前几年与你们讼棍柳氏算一笔总账。”
山路这边,马背上的冯玉庐只见那青衫男子,起身后跟一个过路的青年道士,并肩离开此地。